60多岁的YKZ父亲说:“地球陆地上的水少了,天干了。” 他继续说:“现在的天气有点乱,不像以前一样,不好把握。”围坐在吊脚楼的火塘边,烘烤衣服,欣赏雨林的主人加工那些数不清的神奇食材。曼佤和曼佤人的生活,令人赞叹。气候暖干化,对曼佤和曼佤人意味着什么?Ta们如何看待、应对、表述气候变化?判断的尺度或标准是什么?背后隐含的思想、观念和逻辑又是什么?按照曼佤老人的说法,七天七夜、九天九夜不停下,才算下雨。他们觉得这一场雨来得迟了,正常年份应该在6月中旬后开启连续多天降雨模式,而4月清明起就有零星雨水。YKZ父亲说:“最近三四年来越来越干旱。以前寨子里到处出水,雨季会出现很多小溪谷,各家各户门口都有水流过。现在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。”他特别强调,“明年的气候可能比今年更恶劣,会越来越热,越来越旱。大家不相信的话,5年、10年以后来看。”在场的人不大认同,但这一预测与科学界、国际组织的表述惊人地吻合,当地人依据自身知识和经验,结合有限信息所形成的认知,让人刮目相看。就在7月间,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(NASA)表示,2023年7月可能是有相关气象记录以来全球最热7月。同期,欧盟气候监测机构哥白尼气候变化服务局(C3S)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。而世界气象组织(WMO)发布的气候预测报告指出,厄尔尼诺现象有可能再次出现,并预计2024年将成为迄今最热的一年。西双版纳是中国大地上一块屈指可数的绿色宝地,也是全球关注的一片绿洲,境内目前仍有保持完好的热带雨林,但逐渐萎缩并斑块化,森林质量下降。
在养育了树龄达1700多年——野生“茶王树”的西双版纳勐海茶区,章朗、曼佤、巴达、贺松等地的布朗人、哈尼人世代守护着村寨周边的雨林。“日子怎么过,歌就怎么唱”,他们的生产、生活、知识、文化与习俗都与这些自然资源和生物多样性交织在一起。1961-2018年气象资料显示,勐海茶区年平均气温和积温呈显著上升趋势,冬季变暖最明显;相对湿度和降水量呈显著下降趋势,夏季降水减少较明显;平均风速增大,降水量减小,雾日减少[1-3]。对布朗村寨重要的传统经济作物——茶树而言,农业气候资源的变化对茶树的发育期进程、鲜叶理化成分的含量、病虫害的发生及农业气象灾害的发生会产生一定影响[1]。2022年10月下旬至2023年6月中旬,冬春漫延至夏,云南绝大部分区域遭受严重旱灾。“往年,4月开始下雨,对植物很好,开始发芽。现在,雨水推迟了一个半月左右,6月才开始下雨。”“长出来的茶叶,叶片形态不好,会被太阳晒枯,以前不会出现这种情况。”“4月,村里出现了断水情况,有的人只好到南孙河边洗澡、洗衣。”几年来,曼佤人的茶叶收入在不断萎缩。气候变化是影响因素之一。一位村民给出了自家的茶叶收入账。2019年,达2万多元,此后逐年下跌。2020年1.5万元,2021年7000-8000元,2022年3000元,今年则1000元都不到。曼佤的农地面积中,茶地约3000亩,占比近1/3,但收益最低。茶叶销售渠道很单一,基本为3家初制所垄断,外来收购者很难进入,他们和卖茶的农户可能遭到辱骂、驱赶。在村寨内,春茶的鲜叶收购价5-6元/斤,雨水茶仅为1.8元/斤。我们到访的这天,恰逢一位老奶奶上山采茶归来,一天的劳动换了20元。初制所为机制茶,每天大量收购鲜叶来加工,多时产量可达数吨。但品质难以保证,收购时不分乔木茶、台地茶,也不分老树新树。初步加工后的雨季干茶售价约20多元/斤。也有一些村民外出学习制茶技术,联合多户亲友一起制作手工茶,春茶价格60-70元/斤,雨水茶约40-45元/斤。但在多种因素作用下,目前仍在坚持制茶的农户越来越少。YKZ说:“茶叶卖不出去,甘蔗种得多,家里事情多,没有时间,就不做茶了。”甘蔗与春茶收获季重叠。曼佤村民大多因茶叶价格低下,放弃了茶叶采摘。曼佤的茶地不动土、不打农药、不放肥料好几年了,只在草长高时就地割倒做地面覆盖,茶地里补种一些高大的乔木给茶树遮荫。
03
寻找山谷种子
甘蔗,近年来成为曼佤村民的第一经济来源。种植甘蔗已经有13-14年历史。排第一名的种植大户,2022年收获了200多吨。云南省甘蔗收购指导价每吨420元,10年没变,但生产成本每年都在增加。按此价计算,该户毛收入达84,000元。这看起来很可观,但未计入肥料、农药、农膜、农机等费用,劳动力投入更难以计量。
甘蔗收益较好,也带来多种影响。自从村民开始大面积种植甘蔗,稻谷种植面积锐减,谷种也消失了。村民说,原来估计有三四十种稻谷,在不同地域,根据土壤、温度、水源等条件,可以采用适宜的不同品种,且各自性状独特:- 黑米Kaojimhen,有点硬,长饭,老人爱吃,适合烤酒;
不少村民买米吃,小卖部有售,也经常有人运来卖。某户,长年在家的人口有4人,2位中年人2位老人,两个娃娃在外读书,基本不在家,每年的粮食消耗不多,要买米11-12袋。每袋80斤,约210元一袋,要花费约2400-2500元。某户5口人,一年买米花5000-6000千元。2023年在政府主导下基本农田恢复粮食作物种植,而当地的重点是稻谷。曼佤的田地开始部分退出甘蔗、玉米,种植当地老品种旱稻(布朗人惯称“山谷”)约300多亩,每户约2亩。预计2024年,还会增长300亩。可是,山谷种植中断了五六年,只有个别老人因为饮食习惯和礼仪习俗一直种植。2023年这一季的山谷种子部分要从附近的曼玛村寻回。大家说,明年有种子了,家家户户都会种植几亩。△古歌“沙卡厄”经书
△布朗礼仪基础用品,稻谷、蜡条、芭蕉叶中包裹茶叶(下)
“Sem Sem Sem Bie, Sem Sem Sem Bie……”知了叫了,是种植山谷的时候。“Guang Guang Guang,Guang Guang Guang……” 另一种知了叫了,就到了收获稻谷的时候。那时艳阳高照,天比较干,山谷熟了。曼佤的阿章(布朗村寨传统文化主持者)为我们讲述了古歌“沙卡厄”,一个曼佤版“飞来稻”——种子来源说。一则神话,追溯人与种子的生命史、关系史,在世界的奇幻记忆与想象中,展现布朗人的信仰、价值观念和精神追求,并以此规训后人的思想、行为和生活方式。在远古的时候,稻谷不像现在,颗粒很大,有的南瓜那么大,有的鸡蛋那么大,谷子成熟后还会说话,会自动飞入农家。
人们不用去种植,只要在寨子边为稻谷修建休息的地方——粮仓。等谷子自己飞进粮仓。人们只用去取食就行了。
后来,有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。她的粮仓才建了一半,可是已经到了稻谷成熟的季节。四面八方的谷子找不到休息的地方,就来问她,有的还直往她身上撞。搞得她不耐烦,抄起棍子把谷子赶走,并打伤、打残了一些,所以后世的谷粒变小了。
从那以后,因为得不到人们的善待,稻谷感到害怕,有的不再长成稻谷,而是变作各种杂草。
人们没饭吃。只好四处去请谷神。后来在海边找到了神灵,神灵给了一条金鱼。人们把金鱼带回来,好好对待。金鱼变作了一粒谷子。
人们从此开始种植稻谷。为了回报谷神,除了要珍惜粮食和种子,还要适时祭祀。
在寨子里吃饭,少不了雨林赠予、传统种植的丰富食材,主人总是会很骄傲的说自家的饭菜“原生态”。布朗人是雨林里“火的民族”。内部社会结构扁平,人际之间没有太大差异,被称作“氏族社会”与“农村公社”的叠加。传统旱稻种植方式为轮歇地的“刀耕火种”。以家族为单位,内外互助,在雨林里开辟出多块山地,轮流种植,一块地一般连续使用1-3年就抛荒。曼佤的轮歇地,原来划分为七大块,又按旱稻、棉花等作物的习性分为两类。劳动工具很简单,以竹木和轻型铁质工具为主。在当地气候条件下,许多年后回到第一块地,草木已经葱郁。砍到小树、杂草,有选择地保留部分树种的老树根,铺满枝叶后晒上一段时间,择日焚烧,称为砍地、烧地。播种时,一男一女搭配为一对,男的持尖头长棍,往土里戳个浅坑,女的撒进两三粒种子。计量时,说“我家山谷有两对地”,就是两对男女一天完成的种植面积。“刀耕火种”讲究不动土,烧过火土的地面上,草木灰凝结露水,会形成一层壳一样的保护膜,扰动它反而会随风吹雨淋加速营养流失。不施肥,布朗族传统观念认为人畜粪便不干净,任何肥料都不卫生。轮歇地因为长期养地,烧透后,肥力很足,不施肥也长得好。“刀耕火种”的农业制度在20世纪50年代后逐渐消失,国家政治与管理因素之外,人口增长使得雨林承受了越来越多的压力。如今,曼佤的固定农地分布在冷山、干山、热山。热山朝阳,海拔为800-900米,气温较高,利于山谷生长。冷山海拔超过1000米,又处在山体阴面,气温较低。干山缺水,植物不易存活。山谷不费工,“种下去,就等着收”。从播种直到收获,不用过多管理。曼佤村民认为,只用出苗后打药1次,化肥也要少量施放。不然,肥力过足,会使得山谷只长茎叶而不结穗。这也取决于他们想要土地产出多少?老品种山谷的产量比新品种低一点,但差别不是很大,村民普遍能接受。村民有清晰的认识,除了节约开支,相比购买外来的粮食,甚至比起自己种植的水稻,山谷更让人放心,更健康。事实上,水稻容易积聚重金属污染物,而山谷种在坡地,化学品用量少,基本靠雨水浇灌,相对不容易受其他污染源影响。△《彩云深处的布朗族》云南民族电影制片厂20世纪80年代(布朗人“刀耕火种”资料图片)
多种力量的干预和推动,山谷,有机会重新赢得村民的心。有村民畅想——“更多的种子飞回来”。收集本地及周边布朗寨子的老品种山谷,让曼佤拥有一个年复一年生长在土地上的“山谷博物馆”。“明年家家户户要种,开耕节就可以恢复了。”借助山谷种植,传统得到更新。传统布朗生活里,要把谷子加工成大米,不能用碾来碾,不能用磨来磨,更不用说抛光、打蜡。如果这样做,谷子会因疼痛而咒主人。须用杵臼来舂,舂米时,手握杵棒,一杵一叩头,那是对谷物的敬重。在现代营养学的眼光里,这样得来的大米,没有损耗营养,破坏风味,无疑是人间难得的美味。多一粒种子就多一种农业的基因资源,多一种适应不同气候条件的农作物。依托生物多样性——农业种质资源应对环境与社会风险,重塑社区生存根本,重构文化,曼佤在尝试书写一个本土主导气候变化适应的案例。参考文献:
[1]吉文娟, 张利才, 张加云. 气候变化背景下西双版纳茶区农业气候资源变化特征[J]. 西南农业学报, 2016, 29(12): 2988-2993.
[2]喻彦, 蒙桂云, 张利才. 西双版纳地区近45年来气候变化特征[J]. 气象科技, 2008, 36(4): 409-413.
[3]字冉, 孔震, 朱原钦. 1959-2018 年西双版纳热带雨林地区气候特征分析 [J]. 农业灾害研究, 2019, 9(6): 61-66, 114.